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涣州城。「我放在邸报下的纸笺呢?」裴时写完劄子才发现自己桌上空空如也,不禁疑问。小厮澄泥垂首回答:「驿使取走与邸报一同送回长安了。」裴时大惊:「谁让他拿走的!你这蠢材,怎么不仔细察看……」他回想起其中内容,只恨不得立刻生出双翼飞回长安去,抢在阿箬看见前撕了信才好。澄泥却不免有些委屈:「昨日大人去知府

涣州城。

「我放在邸报下的纸笺呢?」裴时写完劄子才发现自己桌上空

空如也,不禁疑问。

小厮澄泥垂首回答:「驿使取走与邸报一同送回长安了。」

裴时大惊:「谁让他拿走的!你这蠢材,怎么不仔细察看……」

他回想起其中内容,只恨不得立刻生出双翼飞回长安去,抢在

阿箬看见前撕了信才好。

澄泥却不免有些委屈:「昨日大人去知府大人家中饮宴罢,亲

自取了信封将纸笺都装进去,特特嘱托要八百里加急送回京,

那信封,也是您亲手交到驿使手中……」

裴时猛地站起身来。

他想起来了,为了探寻知府受何人指使,宴上确实多饮了几

杯。回来后也是他自己亲自取的信,一把塞到驿使手里,言之

凿凿:「务必、务必要送给我的阿箬!」

裴时呆愣片刻,『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吓得澄泥不

由惊呼:「大人!」

裴时默不作声坐回椅子里,兀自绞尽脑汁。

等回到长安,要怎么说呢。

便说是被人打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罢。

……

时节已经入了八月,渐渐生出几分秋寒。

白日里我同母亲收拾起轻薄夏衣,又将秋衫从箱笼里翻找出

来,一一取出在日光下曝晒了数日。

裴时离京已有一月,期间倒是又寄了几封真正的书信来。口吻

浅淡,笔触寻常,只字不提先前误送来的纸笺。

此人向来如此,我自是见怪不怪。

月上中天,我又取出那几封书信来,坐在院里望着天边皎洁,

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笔迹。

豆娘歇在院里栀子叶上,在月下透出蓝幽幽轻灵光晕。

却不知沧州此刻明月,可如长安圆满?

可想来是今生诸般圆满太甚,前世种种便自请入了梦中来:

————

诚王贪没赈灾粮款虽查无实证,可到底是失了帝心,被圈在王

府里反省了数月。

今上于不惑之年方从太子之位更上一阶,从前兄弟之间抛却血

肉亲情,只为谋夺皇位之事看得太多,是以登基以来从未正式

册立太子。

朝中文武心中已是看中了众皇子中的两位,便是三皇子诚王,

与皇长子光王。

这两位殿下,一为嫡子,一为长子,各有所长,也各有大臣暗

中投诚,两厢暗自较劲。

裴时却对此不屑一顾,任谁也不能将他拉拢了去。

他能一直简在帝心,靠得也是这份破釜沉舟只做纯臣的决心勇

气。

可某日今上将裴时召去议论此事时,不过是初初拟了个削减诚

王品级的诏书,却被他严辞以谏。

陛下当时便生出勃然怒气,生生摔了个茶碗出去。

裴时任我用蘸了水的布巾擦拭他脸上血痕,口中絮絮:「诚王

平庸纯善了些,却总归不会做出这般傻事来。况盛世之下,便

是需要此等君王治国。」

他以往从不在我面前议论朝事,那日却难得有些忧虑:「阿

箬,朝堂上怕是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夜里殿前司都检点刘缮亲自带了一队卫兵,重重推

开裴府单薄木门,「裴大人,且随某去罢。」

裴时想是早已料到,只轻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接着从容

不迫起了身穿起外衫,才走出门去。

「倒是辛苦殿帅星夜赶来,请。」

透着门缝,我亲眼见他被人套上重重枷锁,却仍旧安之若素。

喧嚣人声伴着他走出院门而渐渐消失,除了我身旁枕上的体温

渐渐冷去,竟像是一场噩梦般仓皇逝去。

聋翁回乡下省亲去了。

我站在裴宅望着四下满庭萧瑟,竟惶惶然不知还能向何人求

助。

裴时从未将与我之事诉于人前,大理寺中他治下严谨,更不会

议论市井传言。是以即使我天不亮便去到了大理寺官衙门前,

却也不能求得一见。

从前尚能算得上交好的手帕交接了我递去的名帖,尽数如石沉

大海一般,了无回声。

我只能戴着帷帽在街上来回奔走,去仔细分辨听着有无人在议

论裴时的消息。

那是我头一回生出遗恨,恨父亲贪墨丢了官职,恨兄长弃我而

去…可最恨的,是我自己这般软弱。

裴时将我照拂得那样好,可如今他落了难,我却连要到哪儿去

才能为他道上一声冤屈也不知晓。

何其无能。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灵光乍现下,我却想到了一个人。

先前我全副心思放在母亲身上,之后去了裴府,便是再没同过

往旧交有过联络。

可她与我曾是金兰之谊,父亲又身居尚书之位,多少也能透出

些消息与我。

投了拜帖,眼下我只有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指望,连李府

门房都没敢远离。

万幸,这封帖子终是有了回音。

花笺上笔迹玲珑秀丽,一见便是闺阁女子所书。

「明日望江楼一见再叙,万望珍重。」

我捧着花笺满怀心绪奔涌,强忍着喉头哽咽,抬袖一一擦拭去

落下的泪珠。

裴时尚在牢狱之中,不知何时才能得见,便是万般委屈辛苦,

我也不能哭。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日,却不巧是个落雨天。

我匆匆跑到望江楼去,满身的狼狈。

李梦棠衣冠肃然,看向我的眼里满是关切,凄凄然不似作伪,

说出的话却如钢针刺骨:「琢玉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先前京

中都盛传你夜里私奔去与人幽媾,气死了母亲,现如今正委身

商户做了娼妓。」

传言竟是如此不堪,我却只能避而不谈,三言两语提过我在裴

时身边。

「你在裴时府中?」她话中惊疑不定,「你竟还在裴时府

中!」

她话里冰锋暗藏,几乎让我遍体生寒。

「梦棠,如此论及往事无用,我、我是为……」

「你自是为裴时而来。」李梦棠倚在窗边美人榻上,目光笃

定。

「前些日子父亲同我提过一嘴,裴时触怒圣颜,此时正关押在

刑部诏狱。」

我心中一惊,诏狱,那便是今上亲自下令将裴时拘捕。且刑部

非大理寺御下,自然不会给他几分薄面,若有刑罚,必是不遗

余力。

「那——」

「你想让我求父亲帮他求情。」

见我正欲点头,李梦棠竟是取了帕子掩在唇边吃吃发笑,「何

其天真!琢玉,你早已不是尚书之女,父亲又是朝廷要犯,我

为何要帮你?更何况,你尚不知,我心中有多愤恨!」

她放下手臂,缓慢起身站起,「那日分明是我先看见裴时!可

为何却是你受他青眼?家世相貌,我与你有何分别?纵是那时

比不得,只以你今时之落魄,又如何配得上与我相比?可为

何、为何,裴时如今仍留着你,我却只能嫁给诚王那个蠢

材!」

竟是如此!

我竟不知,她对裴时亦有情意。

「想来便是这一张脸。」李梦棠素玉般的指尖缓缓拂过额角,

猩红蔻丹鲜艳似血。

我心头忽而一跳,我是欠过她的。幼时她与我玩耍,曾因让我

摔倒被薛执推了一把,额角就此留下疤痕,从此只能拿刘海遮

着。

想是自那时起,她对我便是满腔恨意。

「便是这一张脸,才会勾得裴时这般放不下你。」她语中狠戾

顿生,手腕翻转,立时抓起桌案上的剪刀,「该当就此毁去才

是!」

我用尽全力推开她,被她两副面孔恶心得直干呕。

她说得对,我当真是天真极了,竟没看穿昔日言笑晏晏的姐妹

会是这般模样。

李梦棠的目光骤然犀利,「你有孕了?!」

我被她所言吓得一怔。

从前我的月事便一直不准,近日诸事烦忧,更是无暇顾及,如

今想来,怕是真的…

「当真妙极。」她满脸的疯狂已近乎妖异,却忽而放下剪刀合

起掌来,「我辛苦经营,反是促成你们相爱相亲,还有了这孽

种。素玉,去抓一副绝子汤来。」

我只觉心间擂跳如鼓,手掌不由自主地覆在腹上,转身便想逃

离,却被她轻而易举捉住。

「琢玉,你不是还想救他?」李梦棠说话时伸手拽着我坐到美

人榻上,神情如蛇般阴狠:「只要你乖乖听话,裴时便总有回

圜余地。」

「你要如何?」

耳侧有片刻静默,李梦棠温柔抚过我的肚子,「我要你乖乖把

药喝了,今日之事不能同任何人说起。」

「好。」我紧咬住口唇,想要忍住眼眶酸痛,脸颊却不住有温

热泪珠滚落。

那药苦极,还隐隐透着一股腥气。

饶是万般强忍着,也总想反胃。

李梦棠与丫鬟一同掰着我的下巴才将一碗浓黑汤药生生灌了进

去。

我捂着心口不住喘息,「你、你要说到做到。」

她手抵着下巴静静思索,「可若是琢玉同裴大人说了今日之

事,我又该如何呢?」

「我薛琢玉在此对天起誓,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不行,」李梦棠轻轻笑着,「你要如此说,如有违背,裴时

必定不得好死。」

我随她一字一句重复,字字如同尖刀剜刻心肠。

李梦棠终于点点头,「甚好,我这便回去找父亲。琢玉可要保

重。」

裴宅不过三两间屋舍,平日里再狭小逼仄不过的一座府邸,这

时我却只觉得它寂静空旷得可怕。

小腹一阵阵地绞痛,身上冷汗亦如潮水般涌出。

这样的折磨,于我这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还从未经历过。

眼前愈发黑暗,仿佛像是有走马灯接连划过。

灯下光亮里,祖母、母亲、姨娘、父亲、兄长……他们一个个向

我走来却又渐渐远去。

徒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惊慌失措。

「母亲!」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孤独,只能追着母亲的背影奔

去。

她回过身看着我摇了摇头:「回去。」

「我好痛。母亲,带我走吧。」我上前跪在她腿边,只觉有满

心的委屈。

她只推着我的肩膀,「箬儿,听母亲的话,回去!」

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眼前光影瞬间黑暗下来,耳边静默一

片,安静得让人几乎想要发疯。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裴时。

姨娘他们都来了,裴时却没来看我。

「阿箬、阿箬、阿箬!」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昏暗骤然被烛火照亮,我才看见裴时的

脸。他满脸青灰胡茬,抱着我肩膀的手勒得我生痛。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自负,留你一个人,我错

了……」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有些微的凉意。

是他在哭。

「你怎么才来?」

这些日子一刻不停的奔走,无人可依的惶恐,还有李梦棠……所

有的委屈和不安霎时涌上心头,让我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

「裴时,你怎么才来…」

「是我对你不住。」裴时近乎虔诚地埋头于我心口,任我如何

打他也不放手,「阿箬,我不能求你原谅,我只求、求求你,

不要离开我。」

————

窗外电光闪过,天色霎时亮如白昼。

前世那般深切痛楚恍若就刻在骨髓,我自梦中醒来,犹觉心口

濡湿。

……

今日又到聋翁来送信的日子。

昨夜又梦见往日时光,难免生出悲戚之意,只有想到还有母亲

与裴时在身旁才好受些。

可聋翁这次来得匆忙,却是急急冲我比着手势:沧州堤坝被雨

冲断,当时裴时正在堤上疏散百姓,直接被大水冲走了。

这样消息好似晴天霹雳。

裴时从来善逢迎,在朝堂之上玩弄权术阴谋如鱼得水,便是唯

一一回被抓进诏狱里,也不过几日就被放出官复原职,甚至之

后才过数月,便直接升了大理寺卿

但这一回是天灾!

从前不是最明哲保身的一个人?怎么今时忽地就这般爱民如

子,还折了自己进去!我心中忧惧交加,竟隐隐生出怒意,可

万般情绪过去,只余害怕。

随即只觉头顶一阵晕眩,脚下一软便坐在地上。

母亲听到声响,连忙跑出来扶我,「怎么了?」

去找他、去见他、去告诉他。

这些念头像是随着血流一起冲到了全身的每一处开始叫嚣。我

看向母亲,泪眼婆娑,「母亲,我要去沧州。」

我从来都不是信命的人。

那些自称得证天道之人,倒是没真见过哪个能凭空白日飞升了

去的。

前世如此惨烈,我却不能日日沉浸其中不得自拔。上天予我重

活一回,想来也是欲让我从中谋求改变之法。

我与母亲说清前世今生之事,见她犹在沉思,便又说起刚才所

想:「薛家虽比不得勋贵世家多年积攒下的富贵,却是绝不会

让父亲缺了银钱去。祖母便同我提过,库房钥匙就在父亲手

里,其中俱是祖辈积蓄。裴时同我说起家中紫薇树下埋了五箱

黄金,可这样多的钱,又岂是父亲那样不善钻营的人能轻易取

得?

前世父亲正是掘了这些黄金逃走了,他与姨娘庶兄统共不过三

人,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携了这样沉重的几口箱子出得长

安。两位皇子斗法,诚王不过乍一落了下乘,光王便能取出十

万两银子来,当真是大手笔。如今联想起来,这其中必是少不

得父亲的。

于是前世父亲了无音讯,今生裴时带着银子去了沧州,也就此…

失去踪迹。」

梦中走马灯里,祖母母亲已逝,可姨娘父亲与薛执也都在,想

来那时,他们均已丧命。

母亲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你就认定了他?他若对你真有那般

好,怎么不娶你?」

「裴时曾做过我逃生时的一块浮木,母亲,您说过,人是要知

恩图报的。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此困于险境不得逃

生。」

「我…我要再想想。」

可我却再等不得了。

从前的我太过懦弱,总要裴时来护着我;如今,也合该换我去

守着裴时了。

留了书信放在妆台上,我与聋翁连夜便出了长安。

一路有惊无险,终是行到沧洲城。

这十日里,我与聋翁佯装成祖孙,只说是来沧州城里寻亲。途

中路遇沧州人不知凡几,纷纷摇着脑袋说我们脑子坏了。

这时城中人向外逃难都艰难,任谁还要往城里去?

我只抿唇笑一笑,并不接他们的话,向他们打听沧州的堤坝。

其中倒是有个好心大娘又问了问:「水患这样大,你们怎么不

仅要去沧州,还要往堤坝上凑,那样大的水,都不知冲走多少

人了。」

我想到驿使与聋翁说的,便是裴时站在堤坝上被冲走了,心下

不由地抽痛起来,面上却只能强忍着。

「大娘不知,我家爹爹便是修筑堤坝的工匠,村里同去的叔伯

回来与我们说,他亲眼看着爹爹被大水冲走了,可我却是不信

的,至少、至少也要将他的尸骨带回故乡去,总不能、总不

能…」

总不能让裴时就这样埋骨他乡,魂梦难安。

纵是一直强做镇定,我却是真的怕,怕裴时真的就此悄无声息

从人世间离去。

眼泪渐渐涌出,让眼前大娘听了也难过起来,她伸手拍拍我的

肩膀,「小郎君莫哭,你如此孝顺,必然会有上天眷顾你家爹

爹。」

我忍着抽噎点头,大娘却忽地合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都

忘了这事!」

她看向我的眼神忽而透出些许欣喜,「小郎君,你或可去沧州

边上的连康县去找找看,我家邻居娘子便是连康人,她说幼时

总有牛羊随水流冲来,十之八九都是沧州所遗。」

「当真!?」

见大娘忙不迭点头,我只觉心间霎时泵出满怀热血来,一时泪

中带笑:「我便知,裴时这样的祸害,是一定要遗害千年的,

又怎会轻易死去。」

「祸害?」

我立时住了嘴,「另还有个同乡,也随爹爹一同失了踪迹,他

名霍槐。多谢大娘,不知可否问您家在何处?等我寻到他一定

再来谢您!」

大娘只摆了摆手,「且快些改道去连康吧,今日这天色,若再

晚些说不定又要耽搁一夜啦。」

我连忙点头,又打手势告知聋翁。

车马掉转过头,即刻便往连康去。

……

到达连康县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我心中忧虑,却也知急不得这一时,只能找间客栈先住下。聋

翁毕竟年纪大了,这几天他一直在路上奔波,总要歇上一歇。

客栈小二听我来寻人倒是很热心,忍不住给我介绍:「我们连

康县一直与沧州毗邻,听府衙里的师爷说,连年夏日雨水暴涨

时,在上游被沧州蓄住许多,咱们的河道宽又浅,就总能拦下

沧州冲下的东西。小郎君明日不妨去城内仁和堂找找看,近日

里衙役们从河道捞着了人,总是往那里送的。」

我连连应声,起身向他道谢。

仁和堂往来人群络绎不绝,间或便有衙役或兵士,抬着浑身湿

透的人往里进。

我脚下不由自主地往里走去,只是举目四望,却不见裴时踪

迹。

遍寻不得,我只能去找了个低头称药的药童询问:「这位小

哥,不知最近可见过一个身量颇高的郎君被送来?他模样生得

周正……」

「不曾不曾。」那药童许是手中活计忙乱,想也不想地便如此

回道。

虽然知道此间医坊近日必定忙乱不已,我在此问话自是平白添

乱,他才会如此不耐。可心里却是又急又怒,霎时便勾得眼睛

发红。

「当、当真不曾见——」

只是我话音未落,便有人突兀插起话来:「阿箬眼中我就只是

生得周正?」

四、天涯尽头里,回首已苍苍

这声音当然是极耳熟的,我周身一颤,竟定定不敢回头,只怕

此刻满怀希望尽数落空了去。

裴时却浑然不觉,只淡定上前递了方子取过药童包好的药包,

接着才伸手来拉我,「此处不是详谈之地,跟我走吧。」

裴时脚步走得极快,手指紧紧攥着我的手,拽得我几次都差点

摔倒。

他一路少见地沉默着,薄唇抿得紧紧的,一直走到一座小院

前,他才将我拽了进去,嘴上连珠炮般地数落起来:

「真是傻,你看他那样就像埋头在土里的鸡,眼里只有食儿

了,怎么会看到我?

人有不耐之时,再三确认也是得不到想要回答的,你还在那苦

等着问什么?

看你这满身的泥灰,做得什么打扮,哪里还有姑娘家的样子?

不是自小养在闺阁里的娇小姐吗?怎么不声不响地跑这么远?

只因是掌门便毫不畏惧?

长安到此地有多远你可知?你怎么能跑到这里来?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还哭!还哭!你就是遇上了我!若是路上遇见旁的什么人,若

是、若是……」

我听出他话里满是后怕与担忧,心里却仍是委屈,先前那股子

自听见他落水消息便生出的愤怒也不受控制地涌出。

「明明都怪你!不声不响就离开长安,连个口信都吝啬递给

我,便是那信都是驿使弄错了才送给我的。后来呢?说落水就

落水了,你可知我心中有多焦急!我连母亲的话都不听了!跟

着聋翁来沧州找你!我怎么会不怕、怎么会不怕?可我更怕你

死!」

月前种种失落不安,在此刻尽数迸发,眼泪簌簌落下,被我咬

唇强忍着,「总是这样自己强撑着,什么都不与旁人说,总以

为自己什么都能料想到,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裴时铁锁般的手终于渐渐松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

么,只伸出手臂想要抱我。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抬手一下下锤在他身上,「你知不知道,

驿站那些人的眼光多可怕,我只能偷偷摸了墙灰往脸上擦。中

途马儿累坏了,说什么都不肯动,我与聋翁为了赶路下车生生

走了六十里地,怎么那么远,走得我脚上都磨出泡了!就是为

了寻你!你还要说我!」

裴时生生受着打,手臂仍不管不顾抱着我,「是我的错,是我

错了。」

我被他抱得不能动弹,只能用指甲掐他的手臂,「你还说人家

是鸡!我看你成日里喋喋不休才是鸡,还是山里的野鸡!」

裴时『噗嗤』一下乐出了声:「我是野鸡?那我一定天天下山

来抢阿箬的食儿吃。」

「你还要抢我的食?!」我被他说得震惊,都忘记掉眼泪,旋

即又反应过来,「你才是野鸡,关我什么事。我见到你,就把

你撵出去!」

「求求阿箬不要撵走我。是我错了,我不该嘴硬,说那样的话

伤人。」

裴时抬手轻轻拭去我颊上泪痕,将头抵在我肩头,有生以来头

一回心甘情愿地放下自己的高贵身段,「在此处见到阿箬,我

都不知有多高兴,在仁和堂外面认了有一刻钟才敢走进去。可

想到这千里之遥,我随神卫营往来都不知几多难受,便又只恨

自己这样无能,还要你亲自来找我。阿箬这样好,这样挂念

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欢喜才是了。」

眼泪随他言语渐渐停下,喉咙里却一声声涌出哭嗝来,「还有

那医女……」

「什么医女?」裴时满脸困惑。

「什么你在医棚看见的女子,和我身形颇似的那个,你是不是

看上了人家?」

「我连她样子都不知道!」

「你看、你看,这分明是还记挂着!」

裴时被我连番无理取闹气得发笑,却又认命一般,低头捧起我

的脸,「我能记挂的还有谁?只有眼前这个在家里被养得傻乎

乎的小黄鸡而已。」

他这话说得荒唐,眼里却像是有一池春水荡漾,深邃妖冶地蛊

惑着旁人沦陷进去。

「咳咳……」身后忽地有人冷不防咳嗽了两声。

我一把推开裴时,回头望了过去。

十四五岁的少年脸颊都羞红了,「不用管我不用管我,大人,

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

这少年的脸确是红透了,却不是羞的,而是烧红的。

裴时好说歹说把人哄了回去,开始与我说起最近遭遇。

「澄泥是我在来沧州路上捡到的。他家中本就只剩个寡母,出

城时却与他走散了。」裴时挽起袖子,往铁锅里舀满水,接着

又从橱子里捞出个药罐子来,「我从堤坝上落下时,是他护了

一把才能如今时这般无恙。只是水流湍急,澄泥却是撞到了

腿,这几日才堪堪好了些。」

他只将罐子洗了洗,修长手指将药材一一填了进去,「那日雨

下的大,我身边人员冗杂。但让人那般重重推了一把,我若不

是五感皆失,自不会弄错,是以亦不敢往京中送信。」

他此刻眉目低垂不见笑容,隐隐透着几分阴寒。

我想到前世他入狱时长安波谲云诡,不由得想到一个人:「是

光王?」

裴时眉梢微挑,「阿箬竟也想到这位殿下?不错不错,我本以

为你只有四肢发达,头脑……」

见我双目怒火燃燃,他立时住了口,「……头脑当然也是不差

的。我都不过只是个探花,若是阿箬能去科考,必要考个状元

回来才是。」

我懒得理他,只从鼻子里冷冷哼了声,又往炉灶里添了把柴

火。

裴时抓紧时间转移话题,「薛公的金子来得蹊跷,我派人往户

部调阅了近年往来卷宗,却不见其中亏空,可若是有一个人帮

他做了假账,这事就要方便许多了。」

「给事中。」我想到李梦棠的父亲,顿觉脊背发冷。

「呀,阿箬这样聪明,我又要如何自处。给事中官职不高,却

行六部监察之责,如此一来,倒是怪不得薛公能日渐贪下十万

两银。如今一朝事发,倒也是李尚书手段。我记得你们两家便

是比邻之谊,可怜薛公识友不清啊。」

又何止是父亲交友不清呢,还有我,不也一直天真了那么多

年。

「不过我久不在京中,现下百姓如何说诚王殿下?」

我想到那日贺大娘在树下说的:「诸多揣测,尚不敢宣之于

口,但心中必是认定了诚王殿下敛了钱粮。」

裴时喔了一声,轻轻叹息:「殿下连夜回了长安,可留下的侍

从却悄悄与我说,他们带来米袋钱箱里,只铺了浅浅一层,底

下都是些泥沙土石。

怎就偏生这样巧,现任户部尚书受皇命拨给诚王殿下赈灾的银

子不知何处去了,前任户部尚书手里却藏着这样大笔银钱。这

事让我知晓了,皇上必是也会知晓,自是不能再留我的命

了。」

眼前炉灶里火焰烧得熊熊,在我眼眸中跳跃不止。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只为了夺权,便让旁人折了性命进

去。」

裴时听了稍愣了愣,才微微笑着道:「朝堂倾轧之下,只祸及

一两人便可算是大幸了,不过此事终须从长计议。」他说着掀

开锅盖,「水烫了,我来看着药,阿箬去洗洗身上罢。」

我知这是裴时不想再多说朝堂之事,却有意拿话噎他,「裴大

人这是嫌我满脸的墙灰脏了?再不想同我看月亮了?」

「阿箬这是说得什么话,前日里我撞到头忘记不少事情,都听

不懂你在说什么了。」裴时拎着水桶放到隔间里,一面晃晃脑

袋,一面装出茫然神色,「这样,我亲自帮阿箬洗,便能证明

我从未生出嫌弃的心思……」

「呸,」我立刻从灶前站起,忙不迭地跑到隔间里推他出去,

「你怎么这样不要脸?」

隔着布帘,裴时的笑声清晰依旧:「那又是什么东西?」

人至贱确实是无敌的。

我无话可说,便只当他在放屁。

一路风尘仆仆,足足让裴时烧了三趟水,我才将通身洗个彻

底。

裴时的衣衫在我身上宽松的紧,我将袖子挽了又挽,却还是时

不时落下。最后实在没法,还是拿了根腰带当襻膊系上了方稍

稍好些。

这时我才忽地想起聋翁来。

与裴时重逢太过意外,竟忘记他还在附近找着。他已年近花

甲,若是遇上什么意外,又该如何是好。

心中愧疚立时如沸水般上窜,我连忙叫上裴时一道出门去寻。

幸好聋翁发觉我不见了并没有四处乱走,当即便回了客栈来等

我。既寻到他,我心中一块大石便立时落了地。寄养的马儿已

经吃好了粮草,便套上辔头,随我们一起回到裴时赁下的院

子。

来时我往客栈,裴时则去了医馆。

可行至医馆,我自马车中向外一望,却觉说不出的意外。

有人正扯着裴时的袖子,满目戚戚然:「裴郎,我终于找到

你。」

李梦棠素净着一张脸,泫然欲泣双目璨璨,前世里狠狠扼住我

下巴的那双手没再涂蔻丹,圆润指甲透着浅浅的粉,凌乱披风

下还隐隐露出素白的裙摆来。

美人扶风,纤似弱柳。

若我是男子,定是要叹上一句我见犹怜,再伸手将她稳稳扶

住,以免她一不留神就晕倒在路边,摔坏了身子骨。

可我毕竟不是男子,又恨极了她。

此刻却也只能推推聋翁让他停下,接着坐在车里翻了个白眼继

续偷看。只亟待裴时伸手去扶上一把,我便立时冲下去给她两

个巴掌。

裴时却只沉默着从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袖子,

轻轻掸了掸。

半晌,他抬首时微微皱眉,满眼迷惑:「你是何人?」

我在车帘后乐得连连鼓掌,李梦棠那般女子,对她最大折辱想

来便是全不将她放在心上。

裴时目光箭一般扫来,又似漫不经心般掠过。

他清清嗓子,看着犹自惊愕的李梦棠,语声冷冷:「家中妇人

最是善妒,男女授受不亲,姑娘下回别再抓错了人。」

「裴郎不记得我?」李梦棠讷讷开口,眼中似有绝望,「裴郎

竟都不记得我?」

裴时眉头蹙得更紧,却懒得理这样疯癫闲人,只稍一侧身便从

她身边径直走到马车旁。

「热闹没看够?还不下来。」他手指扣在车辕上,语中揶揄昭

然若揭。

我凑近车帘压低声音:「你上来罢,外面那个女人我害怕!」

裴时挑了挑眉,李梦棠却又追了来,她两眼通红口中絮絮:

「那我这些年的痴心,难道全都是妄念?不可能!裴郎、不,

燕卿,那时你说,若我们并非如今局面,一定不会这样疏离。

你说过的,所以我醒来立时便跑来找你了。诚王的婚约、还有

什么太子妃,我都不要了……裴郎,你说过的……」

难道李梦棠也重生了?

我听见她的话心头震动不知凡几,手下没注意,便将正欲上车

的裴时推了下去。

他被我推的一个趔趄,拿眼斜斜觑我:「这样疯妇的话也信?

阿箬一路没被人牙子拿话骗去,当真是聋翁力挽狂澜。」

「薛琢玉?你竟在此处?」

裴时终是按捺不住,回头冷冷看向李梦棠:「你究竟是何人?

何以在此一再大放厥词,阿箬为我心中所爱,在此再天经地义

不过,干你何事?」

他说完也不待她回答,只坐到车辕上去,接过聋翁手中马鞭就

准备要走。

「你心中所爱?」李梦棠这一刻才像是撤去了昔日重重伪装。

她脸上凄惶不已,眼泪簌簌落下:「裴时,这样对我,你会后

悔的。往后的你尚且都护不住她,又何况今时?」

裴时只当听不见,连连催马前行离去。

……

其实,要说我前生的死是裴时没能护住我,多少是有些冤枉

的。

那时今上终于在两位殿下之间有了抉择,金册宝印将诚王立为

了太子。裴时虽不涉党争,却也不乏在其中推波助澜。

光王前往封地时像是个乖顺皇子,可不过数月,他便集齐一众

私兵,在宫中毫不设防的时刻打来。

他来的迅疾,又假传了旨意,一路上诸地官兵都未能及时反

应。

等宫中闻及此等消息之时,光王只差一道城门就要闯进长安城

内来。

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自是举朝震怒。

裴时作为百官之首,被接连三封御诏请进宫中。

有了数年前入狱归来的凄惶情境,他是再不敢留我一人在裴宅

的。

万般考量之下,裴时将我送到了皇后宫中。皇后世家清贵出

身,多年来养尊处优,是个再温和不过的女子。这般混乱时

局,送我在她身边自然是极安稳的。

可裴时终是不知道,皇后身边还有一人,视我如哽在喉,片刻

也难安。

长安被围困了数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此等困境之下,近日一直安分守己的李梦棠亲自求见皇后,言

出一套计划来。

城外私军皆以光王为首,不如派一人携信物假意投诚了去,若

能当场击杀光王,眼前所有困顿自是不攻自破。

若是从前,这样破绽百出的计划必是让人嗤之以鼻,可如今这

困顿局面……她巧言令色之下,皇后沉默良久,终还是将太子妃

的『良策』说与了今上。

这信物,传国玉玺便是再合适不过。

而这人,满朝文武,皆以一人为首,自然是裴时。

这样明晃晃的圈套,只差写上等谁来钻的牌子。我却终是忍不

住,踉跄几步从侍女嫔妃中跑出跪伏在地:「裴相为孔武男

子,岂能得光王信任轻易得近身前?妾为裴相房中人,又为弱

质女流,若能前往,必是再合适不过。」

这些年里,我在裴时身边过得太过顺遂,都要忘了自己是什么

身份。

可纵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我也是舍不得裴时去赴死的,是

以即便知晓这是圈套,我也不得不钻。

皇帝面色辨不出喜怒,只沉声道:「你又如何与燕卿相较?」

「陛下!裴相心中自有沟壑,朝中如他忠直者纯臣尚有几何?

如何能轻易折了去!妾不过平凡女子,一死不过瀚海涟漪。

况、况……」

眼前一一闪过裴时或笑或怒的眸子,总让人生出数不尽的留

恋。

我深深伏首:「我视裴时性命珍逾自身,万不能看他送死。」

李梦棠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仍是捏着帕子拭泪,「这位夫人

竟是与裴相情深如许,父皇不能不允……」

今上不过静默了一瞬,当即颔首:「你还有何要说?」

「妾身蒲柳之姿,届时若是杀不得——」

「城门外尚有瓮城,你只将光王引进瓮城中……」亲生骨血却即

将被自己亲口诏令诛杀,何其残忍,皇帝说了一半,终还是没

有再继续。

我稍顿了顿:「妾还有一愿。」

「且说。」

「但愿皇上莫要说清个中缘由与裴相知晓,届时务必引开他。

便就只说……只说是妾早不愿委身与他,生出反意偷走了玉玺

罢。」

「好……你且稍作准备,便是今晚。」

裴时站在城楼上,湛湛紫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天边月色清

亮如白昼,映在他脸上将他照得轮廓深深,像是蒙了层霜色般

的清冷。

我站在城楼下的阴影里,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模样。

更鼓响过三声,是到子时了。

小黄门按照计划那般跑了上去与裴时附耳说了几句,裴时默不

作声点点头,旋即从城楼角下了来。

待他走远,我自大开的城门中缓步走出:「传国玉玺在我手

中,却只得光王殿下亲自来拿。」

城门外斥候被这话骇了一跳,当即便冲到主帐当中。

光王惯是自负的,又被一路来的轻易战胜扰乱了心智。他竟毫

不怕受骗,只穿了护心甲便驱马前来,居高临下看向我怀中锦

盒,「你又是何人?」

我迎着冷风,艰涩开口:「妾乃既往户部尚书薛韶之女琢玉,

父亲落败后不得已而委身于裴相……」

不是的。

我与裴时除却开端,从没有什么不得已。

「裴时狡诈,屡屡巧言欺骗于妾,时过经年,妾已不再青春年

少,方能悔悟十年间皆为其所骗。」

他分明那样珍爱我,我却只能一句句说着违心话。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妾虽为女子,仍妄想识清时

务。」

「哦?你想说我便是时务?」光王略一挑眉,眼中兴味不减,

「那你又如何能取得玉玺。」

「月前裴相入宫,妾随其一同进宫侍奉,近日终寻到机会,才

能一举得成。」

光王呵呵笑了起来:「你当本王是三岁小儿?宫中如何戒备本

王难道不知?小小女子,倒是这样大的胆子,不过裴时着实狡

诈。你猜,我将你杀了再悬于阵前,让他看见了会如何?」

「那也是极好的……」我低下头轻声道,「至少总不是裴时。」

「什么?」光王没有听见,只反问着。

我掀开锦盒上的黄布,脚下一步步向后退去,「殿下便认定这

玉玺是假的吗?」

蓝田玉触手生温,盘龙纽在月光下隐有光华流转。丹砂填满的

刻印下八个朱字明晃晃: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足以昭告天下,此为天子玺印。

我转身往瓮城跑去,马蹄声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胸口黄铜哨子被吹响,隐在暗处的守卫立时冲出将瓮城两道城

门合上,四面城墙上弓箭手亦探出头来,只待一声号令,便是

万箭齐发。

光王勒马停下,眼里平静如死水。

「父皇!只因我不是皇后所出,您就永远也看不见我吗?」

他这话注定得不到回答,天子此刻当然死守于宫墙内,又岂会

至此地涉险。

这一对父子,儿子孤注一掷只为一个回答,父亲宁肯杀错也绝

不轻放。

「放箭——」

也没有人想要听他的话。

箭矢挥发如雨,声音又像是雪天落了冰雹,一阵阵地从耳边擦

过。

光王全然没有挣扎的心思,他早赶了马躲到角落里,自己从容

坐在中央的青砖上。

我做不到他那般沉静,只能盼望着有一支箭能直直刺入我的要

害,总好过挨上许多痛苦仍旧不能离去。

裴时,好像只有想起裴时,身上的伤似乎也就不那么痛了。

我想起给他缝的寝衣还没做好另一边的袖子,还放在裴宅卧房

的笸箩里;我想起他送我的步摇都被好好收在妆奁里,还没有

戴出去过;我想起他时常被气得狠了,却还是不忍心惩罚我;

我想起那一夜满屋子亮如白昼的烛火……

这一辈子似乎很长,可与裴时在一起的日子又那么短。

我的裴郎,日后又有谁来照顾他的起居、迁就他那副刁钻性

子?

这样嘈杂世界里,我竟听见裴时的声音,真真切切、清晰如

许:「阿箬——!」

裴时从角楼上倾身俯下,「停下!我让你们停下!」

城楼怎么那样高,高得我都看不见他的眼睛。

可我却知道,裴时一定能看到我的。

怎能不痛,怎能不委屈,可裴时就在那里,怎能让他知我痛

楚。

直至一支羽箭骤然穿进我的心口。

耳侧终于安静下来,我似乎也能看见裴时,他被人制住了按在

墙边,死死望着我的方向不肯转头。

那样不体面,全不似他中了探花骑马游街那天的风采卓然。

眼前不知何时开始,渐渐看不清这世界。

我却好像仍能看见那日裴时抬首望向我的那一眼。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我是为裴时而死,却如此心甘情愿。

五、昨日西风渐冷,来时彼岸将明

裴时回来之后全然不提关于李梦棠的种种,仿佛她当真只是路

上碰巧遇见的疯妇。

可我知晓,她口中所说桩桩件件皆算不得假。

前世她确实嫁了诚王,接着还成了太子妃,说不定在我死以

后,她还能接着做皇后。

最紧要的是,上回见到她还是前世那般伪善模样。如今为何能

不顾一切至斯,只身跑到连康来找裴时。

她也重生了?

她还唤裴时作燕卿,那是今上亲为他取的字,若非亲近之人,

如何能唤。

苦涩丝丝缕缕在不经意间蔓延上心头。

「阿箬,我往后是否英年早逝?」

「没…」话音未落,我忙掩住口看向裴时,他正坐在堂中太师椅

上,满脸气定神闲。

裴时兀自掀开茶盏,全然不似疑问神情,口气笃定:「你有事

瞒我。」

「长安万年县城西有一女,某夜忽惊梦坐起,言说身为瀛洲某

某人家长子,家世颇丰,却为强盗所夺,辱其妻女,屠戮满

门,是以死后犹不能安然转生。」

裴时尝了口白水,随手放下,「阿箬可知这女子说得是真是

假?」

「自、自是假的。」我手指捉着袖子讷讷回他。

「非也非也。我着人去瀛洲问询,当真是有一豪户被贼人屠戮

尽了,只因门庭深深,连日来都未曾被当地官衙发现。后来抓

住了强盗,寇首长相也确如这女子所言。」

他心中早有答案,自是不在乎我如何回复,「人有夙愿难偿,

死后魂魄亦不得轮回,这般执念之下,兴许便又能往复重生。

我是这般料想的,阿箬,你说可是?」

裴时言语之间并不咄咄逼人,娓娓将诸般猜测道来:「本来答

应过你永不再提那夜之事,可如今却是不得不提。阿箬,那夜

你想起了什么?让我猜猜,你从往后的某日骤然回到最初,才

让你惊慌之下那般口不择言。」

他所言是极。

我不禁咬着唇,手指紧紧掐在掌心里。

这般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本事,才是日后能当得一品大员的裴

时。

裴时只伸手将我手掌打开放在他的膝上,轻轻抚过上面指甲印

出的浅淡痕迹,「阿箬,你知我极好面子,可说起来也不怕你

笑话。」

「与你初识,便是望江楼下惊鸿一瞥,燕卿只觉心头悸动,少

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却被薛公当头棒喝。那时我尚心怀愤

懑,总要记挂着薛公还能将你许给怎样儿郎才满意。

这一记挂,我尚懵懂丝毫不觉,竟不知何时就变成了执念。

有一年元夕,你与兄长在长乐坊游赏花灯,我站在望火楼上将

你望着,连那日先皇送来的对子也没能对上。

那时我才知晓,这样的女儿,自是如何才俊也舍不得的。

于是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知晓你的乳名唤作箬儿,知晓你最

爱看冬日长安落雪,知晓你喜欢春生嫩芽新绿…知晓你不知晓我

知晓的一切。」

竟是如此。

我眼眶中温热几乎溢出。

裴时的指腹微微熨烫,「莫哭,」他一滴滴拭去我脸上泪痕,

「阿箬这样爱哭,又如何能离得开我?」

「薛公入狱,我心中不可说与旁人知的阴私方一点点破出土

来,区区薛执怎么能将你送入裴宅?自然是有我授意。」

裴时垂首揽过我的肩膀,「如此卑劣行径,我却仍奢望能与你

偕老。我深知自己品性卑劣,从来算不得君子。阿箬,我说这

些与你,不过只是想让你知晓:裴时远不如你心中那般光风霁

月,你所忧所虑,他更胜千百倍;你心头犹疑,于他亦不过指

间沙,风吹片刻不留痕。」

「阿箬,我将心都剖出与你看,你还有什么要瞒我。」

我心头巨震,不知为何竟酸涩起来。

「要如何说起呢?那样不堪开始、那般仓皇结局……」

……

裴时听完我说尽前世种种,只默默垂下头伏在我肩上。他凑得

那样近,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平静海

面下潜藏的万丈波涛。

这样沉默下,我几乎要生出忧虑,他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对

不起,阿箬。总是我不好。」

「你一直都很好……」

我依偎在他怀中,只觉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地,触及他掌心

温热,才觉得身子从让人冷得发抖的回忆里渐渐回过温来。

「不,」裴时轻轻摇着头,「是我——」

「那些都是过往了。」

那些都是过往了,再都算不得什么。

过往之事我无能为力,可自今日起,我只看往后。

「这一辈子,我是跟定了你的,哪怕旁人都笑话我不知廉耻,

哪怕、反正我也是要跟着你的。除非某日,你厌弃我了——」

「又在说什么傻话?」裴时一把揽过我的肩头。

我却从他怀中钻出,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厌弃我了,

我也会狠狠扇你两个耳光,再向京兆尹哭求与你和离,可别想

着我会像母亲那样斯文。」

裴时喉中忍不住逸出笑声来,「这样彪悍娘子,我又怎敢厌

弃。」

气得我直拿手锤他。

他笑了许久才停下,抓住我锤他的手,「阿箬放心。我这就去

写聘书,只等回了长安就交予官媒寻陈夫人去。」

裴时说完当真是起了身出去,可不过片刻又回来,「忘了此时

仍在连康,尚不得纸笔。」

我在原地看他用力假装出满脸的冥思苦想,竟还在堂屋里来回

踱了两步。

「这样,我予阿箬一方私印,日后便抵不得赖了。」

他说的认真,仿佛是真要给我什么信物一般,让我忍不住开

口:「私印?」

裴时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子点点头,「是。」

我正满腹狐疑,忽然察觉脸上被人轻轻一触,转瞬即逝。

「盖上我的印鉴,阿箬便再也跑不掉了。」

这无赖…心中百转千结一一闪过,可不知为何,我竟一点也不觉

得恼怒。

也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勇气,催着我倾身向前吻在他唇上。

「燕卿也再跑不脱了。」我立时起身,提起衣摆跑了出去,徒

留裴时在原地怔愣痴笑。

……

略略休整数日,澄泥终于大好,我们才从连康动身回到长安。

母亲见了我先是扑簌簌地掉眼泪,直到检查过我全身没少了胳

膊腿其中的哪一个才放下心来。

之后她也如春风般温暖叮嘱我:「自己去厅上跪着。」

就算是一顿打我都忍了,何况还只是罚跪。

不过之后再不能见到裴时在归宁坊里晃荡了。

归来时我又详细说了些我知晓的光王的事给他听,裴时那样聪

明,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如今便换做澄泥隔三岔五过来塞个纸条,让母亲十分不待见

他。

那些纸条都是些『晨间吃了三个春卷,咸得很』、『右相早朝

忘了带笏板,极滑稽』、『大理寺卿来时左眼有个乌青』的琐

事。

可唯有纸笺最末被人用淡墨蝇头小楷写得极轻微:「不见卿

卿,思之若狂」。

这呆子,总是平白要惹人挂念。

……

这日终于轮到裴时休沐。

是故一大早我便亲去街市上采买,总不能再让他只拿些冷包子

果腹。

只是归途又遇上瘟神。

我从未想过,竟还能有机会与李梦棠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

着说话。

尚书贵女与升斗小民,齐坐在坊市路边不见一个客人的小茶摊

上互诉衷肠。且都不论她从前如何害我,单只这样情境就足够

魔幻。

只是不过小半月未见她,李梦棠竟瘦削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肉

包着骨头,干枯而又黯淡。

让我忍不住想起叶姨娘。

叶姨娘那时病得那样重,才会透出如此灰败死气来,可她却是

为何?

「人生际遇实在反复,我也不得不折服。」李梦棠下意识地摸

了摸指甲,又摸了个空,才从碟子里随手拿了个果子放到嘴

里。

那是宫中娘娘们才有的习惯,她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做事

时才会想起要摘下护甲。

我默默喝尽茶水,将茶杯扣在桌上,「你能不能说人话?」

平白无故的,今日莫名其妙又被她当街拦住。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讨人嫌恶。

从前我总看轻自己,又有求于她,可现在我是想清楚了,像她

这样恶毒女子,便是我清清白白与谁都毫无瓜葛,说不定她也

是看不过眼的。

既如此,又何必与之虚与委蛇。

李梦棠被果子噎住,抚着胸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咽下。

「琢玉从前从不像这样与人说话。」

「你也说是从前了。」

「这样快言快语之人我只知道一个,便是裴大人。」

我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你又有多了解他。

「裴时可不如我这般婉转。」

「是,他除了要骗我,对我是从没什么好脸色的。」

裴时才没有骗过你,他连你是谁都不记得。我懒得回她,只冷

冷哼了声。

「月前裴时失踪的消息传回长安,我接连做了许多梦。这些梦

乱得很,有时我头上戴着凤冠,眼前却是裴时抓着我的手;有

时我却还是未出嫁的样子,满怀绝望地等待着嫁与诚王……开始

我只以为是梦,可那梦未免也太过真实。直到去了沧州又回

来,我才完完整整窥见了所有关联。」

「裴时杀了我。」李梦棠捧着茶碗的手好似仍然心有余悸,止

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害了你,他便蛰伏数年,直至位高权重无人可动摇之时骤

然发难。今上那时已然薨逝,他竟叫人将从前参与谋划屠戮你

与光王的官员,统统从宣政殿拖到丹凤门外当场斩杀,我李氏

一族更是被抄尽满门。那数日间,你可知长安如何惨象?」

她的嘴唇愈发惨白,「连太液池中都隐隐透着血色。」

「他还亲手杀了我…他一步步诱使我坠入那假情假意做出的陷阱

当中,然后亲手割破了我的喉咙。」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样荒唐鬼话也能讲得出口。」我既觉

得李梦棠定是编些瞎话来骗我,又觉得她此刻所言非虚,只能

佯装着镇定站起身。

心中恻恻隐痛不止,高处不胜寒,那样的裴时又该有多煎熬。

「真真假假,你若不在乎,又何故惊慌至此?」

「我叫你说人话。」脑海中仿佛有根弦蓦地断开,抹去我所有

耐心,「你口中言之凿凿说尽怪力乱神之事,究竟为何?」

李梦棠眼中隐隐窥见几分疯狂,她亦站起身,红唇凑到我耳

边:「琢玉怎么还是这样天真?裴时灭我满门,我又岂能任他

长到那般一家独大?」

从见到她的瞬间我便有所防备。此刻听得她满腹的怨毒,我连

刺她两句都不想了,转身就要跑。

可耳边只听见一阵破风声响,我便再无力睁开眼睛。

……

悔是悔极了的。

被装到不知道什么车子里载着,听着周围喧嚣却不能发出声音

时,我只觉得肠子都要悔青了。

做什么要与李梦棠那疯子硬碰硬呢。

若我是什么绝世武林高手便也罢了,口舌上逞了威风之后,再

几拳将她了结了,日后也再生不出什么后患了。

可我并不是,如今还不是这样子束手无策,只能在脑海里不住

叹气,悔恨幼时没有哭求母亲将我送到少林武当各自锤炼一

番,好回来将李梦棠打成猪头。

还有裴时,李梦棠都能光天化日之下将我掳走,又要怎么对付

他。

脑海中翻江倒海,马车却好像突然停了下来。

外面人声似乎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这是摆的什么

架势?四安,去将箱子打开。」

眼前蓦地出现光亮,反是什么都看不见。先前李梦棠不知给我

喂了什么药,身上一阵阵地发虚。缓和许久,我才强撑着坐了

起来,看清身前一干人等。

当中的年轻男子金冠华服,只将一双凤眼漫不经心从我脸上扫

过:「李小姐不日便是本王那三弟的王妃,如今又跑到王府里

送女人算什么。」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

暗害诚王,起兵谋逆,前世唯一一次见他即是那般死局:皇长

子光王。

「殿下,此乃既任尚书薛韶之女,与裴时……」李梦棠无意识地

摸着腰间流苏,微顿了顿:「有些首尾。」

「哦?裴时那傲得像野鸡似的天煞孤星也能有心上人?」光王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冷不防地站起身凑到我身前细细打量起

来,「嗯,倒是好颜色,英雄难过美人关所言不虚呀。」

他看了半晌才想起还有人在,回过头去,「本王虽好美人,却

独独不好强夺他人所爱,李小姐这是何意?」

「裴时平安回来已有七日了殿下!他甫一归来便进宫求见了陛

下,父亲与您,不,父亲之前做的事,以裴时的智计定是全都

看清了。陛下如今虽还未降下旨意,可如此形势,他若还活

着,必是于您诸多不利啊!」

「你父亲与我?」光王徐徐站起身来,眼中疑惑一晃而过,

「你父亲做了什么?」

「殿下,您不必再瞒我。梦棠虽为女子,却亦不甘愿只做一内

宅妇人。我知晓父亲与您早有联络,诚王离京赈灾,他便着人

换下了精米细粮,还……」

「好个李迎山!当真大胆至极!」光王听完却满脸震惊,几要

失手打落茶盏。

李梦棠蓦地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她脸色霎时变得雪

白。

我心头灵光闪过,忽想清了个中联系。

父亲贪下的那十万两银,前世想来自是被李迎山作为投名状献

上。

他狡诈竟如斯!将独女嫁予诚王,自己却又转投光王麾下,更

在其中屡屡搅乱时局。如此以来,他日不论哪个皇子荣登大

宝,都能有他李迎山在朝堂上的一席之地,便是牺牲了女儿也

在所不惜,当真堪得是无毒不丈夫的典范。

如此倒也不枉李梦棠那般狠毒,原是血脉相传。

可如今这银子被裴时安然送去了沧州,虽然其中有不少波折,

但到底还是用到了灾民身上。

那李迎山的满腹谋算此刻都不过只还是空白一片。

李梦棠迅速镇定下来,手指死死攥着扣在掌心里,「蚱蜢与虎

同乘一船,潮水震舟两厢倾覆,虎身巨硕转瞬没顶,蚱蜢却暂

可借虎背苟活一时。殿下——」

「你想威胁本王?」光王怒极反笑。

「您是皇长子,是与今上最为相像的皇子,怎能屈居此时境

地!」

想来便是如此、光王才能从封地纠起私兵谋反。

我身上汗毛倒竖,几乎又听见前世那些箭矢累累破空。

「光王殿下!万不可听信这般谗言!」我高声惊呼:「殿下可

知,这位李小姐昔日还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可她今日却能将

我当街掳走。如此不义之徒,所言岂有半分可信!」

李梦棠看向我的眼睛刻满怨毒,却缓慢站起身来:「是,我是

不义。可殿下,父亲当真是为助您登上皇位而殚精竭虑啊!」

她转身朝向光王举起嶙峋的手掌,「倘我所言有半分做假,此

生必再不得好死!」

「天家帝王事,如何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来置喙!」光王闻言更

是盛怒,竟甩了个茶盏到李梦棠身前,碎瓷片飞溅到她脸上,

霎时便是一道血痕。

「本王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如你们这般,自以为能揣度到他人心

思,从而不可一世之人。」他忽地平静下来,徐徐坐到身后软

椅上略一抬手。

「罢了,都杀了。」

话音未落,四下便有暗卫跳出。

李梦棠瞬间瞪大了眼睛,连忙想跪下讨饶,却被人一把掩住了

口唇,再发不出声响。

门堂外却渐渐有喧哗声传来:「大人、大人…」

「滚开!」

我眼中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裴时提着衣摆匆匆走了来,径直在我身前站定,目光关切:

「可有伤到何处?」

他额上还有汗水不断外渗,胸口亦不住起伏,可想而知其来时

走得有多快。

「呵!」

光王在他身后重重一哼,面上戾气昭然若揭:「裴时,你好大

的胆子!」

他听着身旁小厮低声说了些什么,脸色更加铁青起来:「你竟

敢带着京兆尹的府兵来围困本王的王府!」

裴时见我只是摇头才放下心来,他长出了一口气,方转过身长

长作揖:「是某唐突,望殿下见谅。」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轻描淡写!」光王向四周望了望,旋即

从暗卫腰间拔出长剑横到裴时颈前。

我心头狂跳,却见裴时的手背在身后摆了摆。

他轻轻按住剑刃,恍若根本看不见上面的锋利雪光:「殿下,

下官并非无故寻衅,而是来拿人。」

「你以为本王会信?」

「殿下面前,某不敢撒谎。」

「本王不信。」

裴时从怀中掏出明黄绸缎,「圣上御笔,不敢妄言。」

光王终于放下长剑,朝向黄绸躬身行了礼才开口:「拿什么

人?」

裴时只将手指伸出虚虚一指便收了回来,仿佛是害怕沾上什么

脏东西:「便是未来身份极尊贵的,诚王妃。」

……

我跟在裴时身后,手里紧紧牵着他衣袖一角,心中所有不安似

乎只在他出现的瞬间便立时消弭。

王府门外却是许久未见的薛执。

他正站在两座石狮子中央来回踱步,眉宇几乎要皱在一起,直

到瞥见我的身影时才舒展开来。

「箬儿!你没事吧?」薛执箭一般冲了过来,跑到我身侧才堪

堪停下步子。他蓦地伸出手,不知为何只悬在我头顶便停住收

了回去,转而拍拍自己的额头。

我看着他的样子微微扬唇,「我没什么的,阿兄。」

他眼中似有片刻濡湿,又被忍住了绽出笑容:「没事就好,没

事就好。」

「薛…子由可有将薛公带回长安?」裴时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

顶,面上却丝毫不见纰漏。

我听了不禁怔住,一是为听见父亲的消息,二是为他竟唤了薛

执的字。

「父亲径直去了宫墙,此刻应是在宫门外等候了。」薛执点头

回答。

我愈发惊奇,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总落不到实处。

裴时面上浅浅露出几分笑意。

他闻声颔首,低下头来捉住我的手:「阿箬,我带你去看,这

一出好戏谢幕。」

……

仍是一身细葛直裰,父亲却像是变了个人。他从容立在宫门

外,将脊背端得挺直。只在看见我的瞬间,眼里有了些许柔

和。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幼时年年元宵灯会,我都会骑在他肩

头,被高高举着去抓最高的花灯。那时父亲对我,应是远没有

如今这般生分。

可看着他此刻乍然缓和的眼睛,我才突然发觉。

大概并不是父亲疏远了我。

而是我。

我无法面对独守空闺的母亲,才会一日日地将他疏离。

「薛公随燕卿来罢。」

父亲淡淡点头,没能听见想听的声音,眼里渐渐黯淡了下来。

我张了张口,却终是没有唤出声。

天色渐暗,有宫人开始一一点燃道旁宫灯。走在宫墙内,就好

似看着一颗颗星子次第绽出光亮。

直到身前大殿牌匾被烛火映照出:紫宸。

日出东方,光耀紫宸。

父亲庄严地理了理身上衣袍,俯首深深跪了下去,一步步膝行

而上:「罪臣薛韶,求见吾皇。」

……

前世我从不曾直面君王。

唯一一次,便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围困

在宫墙内。

走投无路,满目颓唐。

此刻却全然不同。

他只静静坐在龙椅上把玩着手里的戒指,极力敛着蓬勃怒意。

那双眼隐含精光,只被略一扫过,身上都忍不住要生出战栗

来。

「薛韶,你今时倒是想起自己有罪了?」

父亲深深拜伏在地,语声沉沉:「臣有罪。」

「罪在何处?」

「罪臣惶恐,怕是要耽误圣上许多功夫。」

「朕许你耽误,起来罢。」

父亲犹自沉默了许久才从地上起身,「多谢陛下。」

他说了一个愚蠢父亲和痴傻朋友的故事。

一个家中许久未有女郎降生的年轻人,突然得了一女,对其爱

若珍宝、喜不自胜,只恨不得要将天上星星摘下给她。可思前

想后,也想不到送些什么给她好。

年轻人想到自己,他对妻子薄情寡义,让其何等伤情,若是女

儿也落得如此境地又该如何是好。

他有一个朋友听说了,笑着告诉他:这再容易不过了,你只管

多遗些银钱与她。往后便是你百年之后,至少还有银钱傍身,

她又有何忧虑。

这个年轻人愚蠢极了,当真听了进去。

可他不过是个小小侍郎,便是全年的俸禄,还不抵妻子陪嫁庄

子一年的收成。

还好朋友又给他出了主意。

只要在职任上的某些地方,略微闭一闭眼,就会有银两源源不

断地漏回到自家的紫薇树下。

直至十六年后一朝梦醒,他都未解其中灾祸。

裴时静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官文印书俯首呈上:「微臣一一

比对过这些账目,确如薛公所言。」

皇帝只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大殿角落:「李迎山,你有何话

说?」

「臣、臣……」

「父皇,儿臣亦有事呈上天听。」光王见他像是又要翻口,忽

地冷声开了口。

「说。」

光王行事从来直截了当,只将李梦棠原话复述一遍,犹觉得气

愤难当:「这父女二人当真大胆至极!虎狼心肠!」

「放肆!」

帝王最忌讳旁人揣度他属意何人,更遑论此人还妄想操纵他的

属意。

皇帝盛怒,抄起手边茶盏当头便朝李迎山扔了下去,「拖下

去!拖下去!拖到丹凤门外直接斩了首去!」

我眼眶发热,只觉胸怀如潮涌激荡。

只因从未想过,前世梦魇在此刻便能尽数拔去。

门外殿前司兵士立即应声,分别架起了李迎山与李梦棠。

他们只当这两个一老一弱,没曾想却让李梦棠挣脱了出来。她

双眼尽是血红,「何以如此?何以如此!我重活一世,何以却

是如此!?」

这变故只发生在片刻,我却清晰见得李梦棠手心寒光一闪,当

即刺向了裴时。

「裴时,总是你害我!」

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和力气。

我自裴时身后刹那间闪出,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只用力一

拧,便听见地上『当啷』一声,锐利金簪徒然落地。

另一手不受控制地、仿佛已操练过无数次,径直扇到了李梦棠

的左右脸上,霎时浮出两个巴掌印。

我心头狂跳,恨极了她直到此时还妄想拉上旁人赔命。

我将她推到兵士身旁。那两个兵士几乎被吓得愣住了,全凭本

能将李梦棠的双手反折在身后。

她全力一击之下却被人阻挠,此刻已是彻底歇斯底里:「薛琢

玉!明明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我从来不欠你。」

我凑近了附耳在她身侧:「便是你额角那道疤,前世也被你拿

走我的命了。」

「你也——」李梦棠的眼睛骤然瞪大。

我却伸手抵在她唇上,轻轻发出「嘘」地一声。

「都结束了。」

……

站到紫宸殿外时不知是否是幻觉,我竟隐隐能嗅到鼻息间淡淡

的血腥气。

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父亲与他交谈。他们说的其实并没

有什么禁忌,也都没有压低声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文尹,朕可既往不咎,只要

你……」

「陛下,罪臣已立下誓愿,只待此间事了便投身清微。」

父亲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哽咽:「这世间,太苦了。」

我蓦地转过头去看向薛执,他亦满眶晶莹。

「阿兄,姨娘她…」

「不在了。」薛执深深望了望殿内一眼,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

的头顶,「陈先生说,太晚了。」

「阿兄…」我唇边嗫嚅,搜肠刮肚之下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来安慰他。

薛执弯了弯唇,有泪从他眼中落下,旋即不见踪迹:「无妨。

初时总有些难受,夜以继日地过去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了。」

他手上稍稍用力后收回手,又俯身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

「箬儿不要怕。父亲虽然要去清微观,但阿兄会去考来年春闱

的,阿兄也会做官。到时候哥哥护着你,再不会让你被裴时欺

负的。」

我顿觉羞恼,眼底却忍不住发酸。

前世的所有一切里。

我的阿兄,从前我总以为他随父亲姨娘一起抛下了我,可如今

想来,他定然已是随父亲姨娘一起,不知何处埋骨。

我的父亲,他所有贪念谋划全只为我,却只为了所谓朋友义气

在前世葬身。

我的母亲,都还不知晓全部内情,便撒手人寰。

还有裴时,他那样好,我却离开他那样早。

李梦棠所说的后世,乍一听满是腥风血雨。

可我只从中窥见了裴时。

一身孤寒,无人可依的裴时。

可如今一切都有了转变,所有人都不是前世那样悲惨结局。

这一世,我的裴郎。

若非星河又斗转,万死安能与君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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